1971年2月,全国计划会议在北京召开。战备成为会议的主基调,武汉军区再次提出,部队战备急需汽车,今年内,二汽必须生产3000辆军车。二汽建设指挥部总指挥熊心乐和饶斌参加了会议,熊心乐是军人,他知道,汽车生产的事情还得靠饶斌。饶斌也为紧急的国防形势着急,也希望二汽能够满足军方需求,但汽车生产不能靠拍脑袋,讲形势,在目前条件下,别说3000辆,就是1000辆也不可能实现,但现场政治高压让他无法说话。无奈之下,他向一机部、国家计委的领导反映,希望能客观面对二汽。在一机部、国家计委相关领导的“通融”下,会上同意将二汽的生产任务调减为1200——2000辆。这下武汉军区的刘丰不干了,他直接给二汽军代表施压。重压之下的熊心乐只能再找饶斌做工作,饶斌苦口婆心地解释:现在工厂车间的基建都没完成,设备没有安装完,大多数设备尚未调试,强行出车,必然损害基建、设备安装和生产准备,欲速则不达。熊心乐看自己无法说服饶斌,又找来总指挥部政委苗树森,两人共同找饶斌谈话。他们两位是军人,要服从刘丰的命令,饶斌无可奈何,只好违心地答应想办法力争“五一”出200辆,“十一”出500辆,全年出3000辆。虽然口头答应,但客观现实无法改变,结果到1971年底只凑合出了120辆。
这种环境与条件下生产的汽车质量可想而知。除了二汽,一汽生产的汽车质量也大幅下滑。中国当时还要“支援”越南抗击美国,每年无偿援助越南大量军民用物资,其中就包括汽车。因为国内生产环境一塌糊涂,中国援助越南的汽车出现大量的质量问题,有的运到了越南后甚至无法开动,越方表示拒绝接受中方援助的汽车。1972年1月11日,心力交瘁的周恩来给国家计委批示:
望计委把长汽(一汽)、二汽、京汽、南汽抓一抓,质量这样下降,如何援外?如何备战?这是路线问题,要在这个月,放在议事日程上来解决。
(《第一汽车制造厂厂志》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)
1月25日,国家计委在北京召开“汽车质量问题座谈会”,把各个汽车厂的负责人召集到一起商讨如何提高产品质量,但“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”,“文革”打乱了一切正常的生产管理秩序,搞乱了人们的思想,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质量焉能好起来?又岂是一两个座谈会能解决问题?
陈祖涛是二汽建设中的主要技术负责人,文革中,他被一汽造反派揪回一汽批斗,九死一生之后,1973年重返二汽,看到“设计革命”造成的恶果,痛心不已。2004年,笔者采访陈祖涛谈起此事,他仍旧气愤难平,历数了 “二汽建设总指挥部”瞎指挥的劣迹:
瞎指挥的第一件事是“设计革命”。二汽建厂方针和工厂设计方案,是我在工作实践中长期思考,并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,也是我们五人小组以及大部分技术干部共同的思考成果和智慧结晶,是严格按照生产和设备所需要的工程环境设计的,都是在科学的前提下,经过周密计算得出的结论。但在反对“贪大求洋”“革命理论”的指导下,需要投资20多亿建设资金的二汽,被压缩成了9个多亿,那些人完全不懂年产10万辆汽车的工厂车间需要什么样的工程条件,脱离实际不讲原则,对我们的设计凭着想象盲目挥刀乱砍,毫不心疼,把很多工艺设备、水、电、路、桥涵、防洪设施、动力、公用设施等都强行砍掉,我特别心疼的是把我们的后方研发基地全部砍了,大改了我们的厂房设计。
原设计方案中,车间、宿舍都有防寒保暖设备,他们不知道有些精密设备对温度、湿度有严格甚至是苛刻的要求,认为是贪图享受,砍掉了防寒保暖设备,结果,冬天车间里室内室外一个温度,机器设备精度降低,液压设备因为油冻住了而无法启动,工人冻得伸不出手,就在车间里烧火取暖,车间里熏得黑一块、白一块,一片狼迹,车辆的装配质量大大下降。
随意降低改变设计标准。车间的水泥地坪按规定要75公分厚,他们认为浪费,改成20公分,由于随意降低设计标准,结果全厂一半以上车间地面下沉,有严重质量问题的厂房大约50万平米,69万平米的厂房大面积漏雨。已经装好的182根天车立柱竟有133根不符合要求。车间的行吊原设计承重20吨,他们改成5吨,结果许多大件吊不动,直接影响生产。
根据当地的雨量,车间、房屋的排水管设计为300毫米,他们改成100毫米,结果,一下大雨就“水漫金山”,车间里一片汪洋。1973年4月29日,十堰下了一场70 毫米的暴雨,结果全厂55个车间进水,生产停顿,设备受损。5月4日,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对此作了批示:“只下了70毫米雨就弄得不得了,在暴雨季节,那里一天一夜可以下200毫米,甚至还多,应该注意这个情况。否则,我们的工厂连年闹水灾,不大像话。”
为了安全,原设计每个车间都有围墙,他们说“贫下中农就是最好的围墙”,把围墙砍了,结果导致许多车间里的设备被盗,有的车间被当地老乡当成了牛圈。
他们以节约的名义,随意降低原设计的供电变压器功率,结果造成车间里动力不足,频繁跳闸。
瞎指挥的第二件事是“干打垒”运动。“干打垒”就是用一定比例的水泥、石灰、泥土混合在木摸板中夯打结实做成墙体。在当地农村,这本来是一种传统建房的做法。但在他们打着“节约闹革命”的口号,不顾车间的质量要求,强行规定,二汽所有的车间不准用砖砌,全部改成“干打垒”。“干打垒”本是农村特定条件下的产物,用来作个简易居住的房屋还勉强凑合,但在大生产的现代工业建筑采用“干打垒”就变成荒唐的笑话。“干打垒”墙体的强度、耐压度远远不能适应现代工业厂房的技术要求,更何况建设汽车厂是百年大计。但在那个年代,这道命令却堂而皇之地颁布和执行,而且跟着叫好的人还不在少数。干打垒车间建成后,没隔多久墙上就出现道道裂纹,新建的车间成为危房。锻造厂的车间里要安装几千吨的冲床和压床,对地面基础和墙体都有特殊的要求,但他们竟然将地面基础减少,将墙体改成“干打垒”,结果造成地面沉降,墙体开裂,机器一开动,车间里尘土飞扬。当时推行“干打垒”都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。十堰有条张湾河,大约有20多米宽,河上要修一座汽车和行人共用的桥,他们提出要修“干打垒”桥,结果可想而知,屡修屡垮,他们很坚决,屡垮屡修,因为花的钱比水泥桥还要贵得多,以至后来百姓称其为“金桥”。就是这样不讲科学的蛮干,他们居然还把它当成经验来推广。1970年,国家召开全国基建会议,会上两个人作经验介绍,一个是上海的马天水,一个就是二汽军管小组的组长。他的讲话题目就是《“干打垒”起家,“干打垒”发家》。1970年8月,二汽也召开了“干打垒”经验交流会,会上号召把“干打垒”推向施工生产的各个方面去,提出“枪毙红砖,让干打垒开花、结果”军阀味十足的口号。在他们的强行命令下,全厂所有的建筑全部都得用“干打垒”,当时有个厂用红砖砌了大门,被他们批判为“修正主义”,是“资本家的工厂”,硬是带人冒雨扒倒改建成干打垒。在极“左”路线的高压下,到1973年,全二汽“干打垒”厂房已经完成了31.7万平米,民用宿舍10.5万平米共计五、六十万平方米,建得越多,后果越严重。
瞎指挥的第三件事就是出“政治车”。到了1970年初,二汽厂房还处在土建施工阶段,大多数设备还没有安装调试,根本不具备出车的条件,当时武汉军区政委刘丰就要求出车,而且规定1970年“五一”要生产出100辆车,“十一”要出500辆车,1971年要出3000辆车。厂房尚未建好,生产设备尚未安装到位,有些设备还在外地调试,没有厂房,没有设备,怎么出车?但他们不管,说:“三线建设不好,毛主席睡不着觉,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,我们一定要早出车,这是政治任务,要出政治车。”同时指出,这是“林副统帅交下来的政治任务,没有条件,想方设法,不吃不睡也要完成。”有的工程技术人员老老实实地说,厂房未建好,设备未到位,目前确实不具备出车的条件,二汽的军代表居然用称:“这是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唱反调,是阶级斗争新动向”的大帽子来压说实话的人,并且说:“就是用牙啃,也要把车啃出来,这是死命令。”这真是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为了抓紧时间出车,军代表提出要“打破清规戒律”,边设计、边生产、边建设、边定型。产品设计工作实行“三不要”,即不要工程师,不要六十年代初毕业的大学毕业生参加设计,不要个人签字,理由是不能依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设计者签字是为个人树碑立传。产品出来不按规定进行试验,2.5吨越野车仅试制两轮8辆样车,做了少量的试验就轻率地定型,结果在使用中暴露出的问题有几百处之多。漏油、漏水、漏气,发动机马力不够,驾驶室开裂,门窗关不紧漏水,变速箱噪音等,在社会上和用户中产生了极坏的影响。
(陈祖涛口述欧阳敏撰写《我的汽车生涯》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)
类似于这样的瞎指挥的例子太多了,当时要在一条河上修一座桥,在讨论修桥方案时,二汽的军管组长问要多久,技术人员说需要做地质考察然后设计,大约需要半年。这位军管组长大为不满:“为什么要半年?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拿技术吓人,你们就拿武汉长江大桥两头一砍,不就是一座很好的桥吗?还要你们设计什么?给我一个月造出来。”他不知道建桥要水文、地质资料,每一座桥都得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来修,而是采取蛮干、瞎指挥,让人无所适从。
此时的二汽被“文化革命”和“设计革命”搞得气息奄奄,一派调零。“干打垒”的厂房尽是裂纹,许多设备在破烂的厂房里闲置着,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文化革命的标语口号,为完成任务抢着出的“政治车”龇牙咧嘴,灰尘满面,一动不动地趴在墙角路边,工人们一天到晚以政治学习为主,生产管理秩序严重废弛,上班时在生产线旁抽烟、喝茶、聊天、串岗,漏岗属常事,生产出的车“跑、冒、滴、漏”,问题成堆,群众编出顺口溜笑话二汽的车“远看摇头摆尾,近看呲牙咧嘴,停下来漏油漏水”,25Y(2.5吨军车的简称)成了25“歪”。凡此种种,举不胜举,“文革”中的二汽,就这样在“革命”的旋涡中徘徊。这种“设计革命”实际上是“革”设计的命,是对科学的亵渎,对生产力的破坏。
(作者:徐秉金 欧阳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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